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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turday 9 July 2011

你我皆S--B——当做如是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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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35岁的时候,他笔下的自己、一个“势利者专家” (snobographer)是这个样子的:“一个显得文静的青年,穿一件白色轻便大衣,打一条深红色的绸缎领带,穿一条淡蓝色的裤子,脚上穿一双顶部有装饰的靴子,别着一只翡翠胸针,在白色帽子上绕一条黑色绉纱,拿着一支把柄镀得相当金黄的竹手杖。”他给这个风流倜傥、仪表整饬的公子哥指定的年龄是:22岁。
  
  22岁,那真是他一生中最为春风得意的日子,就在前一年,他继承了父亲的遗产。他的父亲是英国东印度公司董事会金融部的高级秘书,母亲是英属印度殖民地名噪一时的美人。不幸的是,在他4岁的时候,父亲病逝。根据殖民地的传统,6岁的他从印度被送回英国读书。9岁那年,母亲改嫁给自己的初恋情人,二人相携从印度回到英国,可是他享受不到家庭的幸福。英国的寄宿学校总是冰冷残酷,文弱的他被打折了鼻子,只在素描和写作方面不输人后。在剑桥的岁月同样不尽如人意,他居然输掉了诗歌比赛。19岁,他放弃了文凭,离开大学游历欧陆,与他那种地位的青年一样,不免沾染上一些虚荣的习惯。然后就到了快乐的 21岁,终于获得了财产处置权。此时的他一身纨绔子弟的习气,一掷千金且赌博成瘾,又投资于两份报纸,享受着金钱和权力的双重快乐。无疑,那个22岁的白衣白帽、别着翡翠胸针的他,就是十几年后他大加嘲讽的对象:一个S- -B。
  
  威廉•麦克佩斯•萨克雷(William Makepeace Thackeray,1811-1863),在19世纪英国维多利亚小说家群体中,排名仅次于狄更斯。可是到了21世纪,读他的人已经不多了,也许是因为他作品的主题——对贵族势利者的嘲讽——已经过时了吧。
  
  使萨克雷从“势利者”变成“势利嘲讽者”的转变发生于他23-25岁的时候。由于印度两家银行的倒闭,他本人与母亲和继父的财产转眼间灰飞烟灭,投资的报纸也彻底破了产,而且他要结婚!根据当时庸俗的社会风习,他沉痛而愤怒地写到:“你没有贴身女侍就不要谈情说爱,没有马匹马车就不要结婚,没有穿号衣的侍者和法国女佣心里就别想着要老婆,膝上也不会有孩子;你必须有一辆浮华的布鲁厄姆车,否则就滚蛋;假如你和穷人结婚,社会就将你抛弃;亲属们会把你当一个罪犯避而远之,伯母伯父们对你会不屑一顾,为你那种十分糟糕的行为哀叹。”
  
  总之,悠游岁月的时光结束了,养家糊口的压力瞬时降临。当一个人从金钱的顶峰跌至谷底、又要拼命维持自己在等级社会中的地位,这种时刻,大概是最能饱尝世事炎凉的。慌不择路的萨克雷,尽其所能写各种各样的文章、然后投向各种各样的报刊。幸运的是,他很快得到两个专栏撰稿人的位子,从此开始了鬻字疗饥的一生。
  
  1842年,他向刚刚创刊不久的《笨拙》杂志投稿。1846年开始,他在《笨拙》的专栏上连载《势利者》,一共45篇,大受欢迎。1848年,在欧洲革命的疾风暴雨之年,他凭借两部作品大红大紫,一部是长篇小说《名利场》(Vanity Fair),另一部就是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的专栏文章结集:《势利者脸谱》(The Book of Snobs)。
  
  《势利者脸谱》是一部相当“毒舌”的散文作品,充满英国式的一本正经的冷幽默。为了达成效果,萨克雷放低姿态,首先承认自己就是势利者大军中的一员,他生造了“snobographer”一词,在题记中指明“由自身即为势利者之一的人所作。”在书中,他开列了王室势利者、贵族势利者、都市里的势利者、军队中的势利者、神职中的势利者、大学中的势利者、文学中的势利者、欧洲大陆上的势利者、欧洲大陆上的英国势利者、乡下的势利者、俱乐部的势利者、外出进餐的势利者、请客进餐的势利者等等类别,刻画出一幅幅漫画式的势利者肖像。正是从此书开始,“势利者”(snob)一词风靡一时,而它的缩写 “S- -B”也在各种场合隐晦地被提到,并每每伴以会心的微笑。
  
  萨克雷说,在他写《势利者脸谱》的时候,“snob”这个英文词汇只有五十多年的历史。那么它的词源是什么呢?有好事者指出,这是拉丁词 sine nobilitate的缩写,意思是“非贵族”,该词曾出现在英国著名中学学生名单上,标在那些不属于贵族的学生姓氏前面。还有人说是来自拉丁短语 quasi nobilis,意思是“几乎是贵族”。当代法国学者弗雷德里克•鲁维洛瓦指出,萨克雷参照的是18世纪末剑桥大学学生们的俚语,他们所说的“snob” 是指那些与大学研究院和知识分子相对的市民、资产阶级。其实,萨克雷在剑桥读书的时候,曾与朋友一起创办了一个小刊物“The Snob and The Gownsman”,除了市民阶级和资产阶级,他们将教士阶层也包括在嘲讽之列。
  
  那么谁是“snob”呢?很难有一个准确的定义,但,人人都知道它是什么。萨克雷说:“你如果看不起自己的邻居,你就是一个势利者;你如果忘记自己的朋友们,卑鄙地追随那些地位更高的朋友,你就是一个势利者;你如果为自己的贫困羞耻,为自己的职业脸红,你就是一个势利者;正如你如果吹嘘自己的出身、或为你的财富感到得意,你也会是个势利者一样。”势利者有相对和绝对之分,绝对的势利者从年轻一直势利到死,而相对的势利者只是在生活里的某种情况下才成为势利者,但无疑,每个人都是势利者。洞察世情的萨克雷说指出:“贫穷的势利者模仿富裕的势利者,低微的势利者拜倒在骄傲的势利者脚下,伟大的势利者对卑贱的势利者指手划脚……”趋炎附势、卑躬屈膝、卖弄摆阔、颐指气使、附庸风雅、自吹自擂、矫揉造作,这世界每天都上演着势利者的悲喜剧。
  
  在萨克雷的时代,贵族阶级依然存在,富豪们风头更劲,在等级制的社会阶梯上,无数中产阶级渴望着向上爬。势利者是渴望获得一种高于现有社会地位的人,他是一个野心家,他是一个模仿者,他是一个僭越者,他梦想着攀附上等阶级,分享那个阶级所固有的优越感和特权,只要目的达到,他转眼就会傲视自己原属的阶级。这样的时代主题在19世纪欧洲作家笔下有相当集中的体现,司汤达笔下的于连、巴尔扎克笔下的拉斯蒂涅、福楼拜笔下的包法利夫人、莫泊桑笔下的马蒂尔德,总之,在上的贬抑在下的,在下的攀附在上的,假的试图伪装成真的,真的变换方式防范假的……
  
  你我皆凡人,所以你我皆S—B,这一切之所以存在的关键点,按照萨克雷悲天悯人的表述,“人就是一出戏剧——它充满奇迹、感情、秘密、卑鄙、美妙和真实等等。每个人的心中就是名利场里的一个分隔的小间。” 上帝创造了世界,同时也创造了势利者,亚当夏娃用穿上树叶的行动来模仿穿衣的上帝和天使,这可能就是势利行为的开始。一直要到20世纪,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告诉我们,除了生理和安全需要之外,人类还有社交的需要、尊重的需要、自我实现的需要。也一直要到20世纪,从戈夫曼的表演论和赫伊津哈的游戏论里,人们才对普遍性的“角色扮演”有了更深刻的体察。
  
  当今社会,萨克雷当年所憎恨的“阶级势利”已经被大大淡化,目前大众践行的是“时尚势利”。如果萨克雷再世,美美BABY那些爱马仕包包,大概会被他写成很精彩的一篇吧。
  
  我这个势利者一边攒着这篇笔记一边还惦记着刚刚看到的一幅翡翠耳坠子,水头好,正阳绿,就是贵啊就是贵。我特意抄下曼德维尔《蜜蜂的寓言》中的一段与S—B们共勉:
  
  “贪婪,邪恶的根源
  这种该死的毛病,
  助长了有害的恶习,
  并为挥霍提供了条件。
  
  奢侈,贵族的罪恶,
  可无数穷人藉此谋生,
  可恶的傲慢使更多的穷人活命。
  
  虚荣和忌妒本身,
  决定了工业的发展,
  美食、家具和服装,
  显示了他们的愚蠢和轻浮,
  而这种古怪可笑的恶习,
  正是推动商业前进的动力。”
  
  萨克雷也叹道:“除了势利之外世俗还能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