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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dnesday 29 July 2009

漫长的旅程——韩松落

看过那么多与痛苦有关的影像作品后,我渐渐觉得,用影像表现出来的痛苦,其实都不是痛苦,甚至,有可能恰恰遗漏了痛苦。
因为,影像有它的不足之处,它是给第三者观看的,所以它是叙事的、断裂的、跳跃的、提纲挈领的,它只攫取那些对它有用的情节点,因为观看的人只要这些对自己有用的点。
就像《深海长眠》和《潜水钟与蝴蝶》,主人公因为种种原因瘫在了床上,在它们的原型人物那里(两部电影都根据真实人物的经历改编),时间一定非常缓慢,他们生活的主要部分,就是床上的静默时光,还有那些难以启齿的种种不便之处,而一旦成为电影,我们感兴趣的,我们看到的,只是他们和周围人的交往、感情纠葛,他们的感悟仿佛诗,他们的时间也过得飞快,五年、十年、三十年,只要打上一行字作为提示,就过去了。真正的痛苦,其实被影像遗漏了。
就像地震那样的灾难,它适宜呈现在影像中的,只是那些有情节的片段,得到了抚慰的悲伤,感激的笑容,搬运救灾物资的场面,和慰问者握手时的欣悦。而这些场景都只是情节点,都会过去,身在其中的人,还要独自面对重创之后漫长的煎熬。

人生的大部分,都是没有情节的煎熬。有的时候,我很想知道,别人是怎么度过那些没情节、无意义的煎熬的,例如最坏最极端的那些时刻,经历过一次大战的那些人,知道这事没完,还有第二次,窗户玻璃上贴的防空袭的纸条都没清理干净,果然又来了——这次更坏。那中间的几十年,都是怎么过来的?被后世当作战争史诗中的一个一个人,是怎么面对琐碎的日常生活,和并没因为战争而得到豁免的种种烦恼的?那种煎熬,是不是甚至会形成一种惯性?如杜拉斯说她母亲:“一辈子都在为第三次世界大战储存鱼子酱。”她到底没等来,好象楼上的第二只鞋子终于没落下来,她担惊受怕地过了一辈子。
还有生老病死,还有生命中最糟糕的际遇,自己的错误决定,那都不是第三次世界大战,也不是外星人入侵,那是肯定会来的,迟早要来的,而且都不是电影,不是几个镜头就能结束得了的,中间的日月流年,时时刻刻,都要熬着。潮水一样的访问慰问的人走了,更长的时间里还是得自己挺着,痛苦酸楚,都是真真实实地在自己身上。经历过这些的人,都是怎么敖过来的?

不是在自己身上,所以想不到,到了自己头上也就明白了,人的忍受力真是无限的,从前,粉红娇嫩地依傍在父母亲身边的时候,想也想不到的那些事,黑白分明的世界观里永远容不下的那些事,最后也都忍过来了。

人的精力,花在什么上面的,都是可以看到结果的,花在忍受和煎熬上的,多半看不到。人类大部分的勇敢和力气,并没用在冲锋陷阵和经天纬地上,而都是用在这些看不到的地方,人生,犹如尤金·奥尼尔所说,是“进入黑夜前的漫长旅程”,所以我们需要各种影像,因为它设法攫取了这个漫长旅程中的点,而否决了它漫长的存在,因为即便在它表现痛苦的时候,它也设法遗漏了真正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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