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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dnesday 17 February 2010

芥川龙之介:寂寞百年的芬芳——李幼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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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资心目中,日本作家恐怕没有谁和村上春树相比。但对文学爱好者来说,谁都可以拿村上春树开两句无伤大雅的玩笑,芥川龙之介却是不敢的。在日本或是国际上,像博尔赫斯、卡夫卡、福克纳还有其他作家一样,芥川龙之介算是大家,但是村上春树的小说常常贯以小资们的教科学或畅销书。
  对于一个在中国出生和受教育的人来说,我觉得更有理由认识芥川龙之介,因为他是鲁迅的老师。课本上没少学鲁迅的文章,我们从来也没问老师鲁迅又是学谁?要是问,老师也许会回答,鲁迅也是在课堂上用心听讲学到的呀,我们可就愣了。
  和一帮文艺青年一起讨论黑泽明的《罗生门》时,才知道《罗生门》是黑泽明改编自芥川龙之介的《罗生门》和《竹林中》两篇短篇小说。那位亚洲电影大师在其影片中的手法和题材让我感到很惊讶,要是按自己的性子,我会立刻把小说找来读。可是老想着三流小说是最能成就一部出色电影的,受这个想法驱使,也就懒得再去翻小说了。
  直到有天在书店里,伫立在那儿翻看一本芥川龙之介的选集,自然先看《罗生门》和《竹林中》。我一下子惊呆在原地,我不止想到原来小说一点也不亚于电影,还想到以前觉得博尔赫斯的短篇小说无人能出其右,现在我该推翻我的这个想法了。
  不久,我在书店寻到他的全集。目前在国内,日本作家在中国出全集的,也只有芥川龙之介一人。我感到很幸运。
  在国内,能够找到谈论芥川龙之介的文章少之又少。芥川龙之介的小说论其风格,古典、清秀而又很有张力。像李白一样飘逸疏狂、道骨仙风,但不似李白的豪放;也有点像爱伦·坡一样神秘、诡异。论其人,从照片上看,芥川龙之介人如其文,一副道骨仙风的模样,清秀、敏感,眼神里蕴藏着对人性的透析与宽容,同时也显得有点诡异,恃才傲物。
  芥川龙之介也让我容易想起普鲁斯特,虽然前一个只写短篇小说,后一个以写了世界上最长的一部小说而闻名,两人幼年身体一样孱弱,却聪敏得有些神经质。但普鲁斯特小时候妈妈不到床前吻他,他就睡不着觉,显然童年很幸福。芥川龙之介的童年比之就不幸多了,出生八个月母亲芥川富久精神失常,十岁时被舅舅正式收为养子。据说“但将落叶焚,夜见守护神”,是芥川龙之介小学四年级时作的俳句,三十五岁就有了当今留在世界上的文学成就。普鲁斯特据说也是很小的时候显示了他的文学天赋,但是他正好在芥川龙之介结束生命的三十五岁才开始创作他的《追忆似水年华》。

芥川龙之介素有“鬼才”之称,这个称号使人容易想到他在文学上的技巧。现代文学是一个追求技巧的时代,而当代文学却相反,越来越不注重技巧。甚至很多人认为小说过于追求技巧,会使作品显得很“匠气”,破坏了小说的艺术感。芥川龙之介却说,“轻视技巧的人,压根儿不懂艺术。”从他的小说成就也可见他对技巧的重视,比如在他那著名的《竹林中》:竹林中发生一起凶杀案,有个年轻武士被杀,美貌的妻子遭到大盗的凌辱。可是大盗与妻子各执一词。死者亡灵借灵媒之口却说是自杀身亡。那么究竟谁是凶手呢?小说没有结论。整篇作品由七个人的口供组成,从各自的角度提供不同的说法,案情扑朔迷离,疑团重重,悬念始终未予解决。七段口供以三个当事人的最为关键,其中必有人将真情隐去,补以谎话,或每个人的话里都有真有假。那么他们为什么要说谎呢?小说虽写的是一桩情杀案,芥川龙之介的技巧就表现在他没有把它当作一个通俗的侦探小说来写,他故意不给这个案子结论,而是在小说中慢慢地引你去探索人性的弱点。
  刻画人性,是芥川龙之介作品的一大特色。文学本身就是刻画人性的,这一点,芥川龙之介的门徒鲁迅算是学到家了。过去曾有一段时间,我对鲁迅的作品很反感,后来读了许多上世纪末到本世纪初的一些作家作品之后,我突然是那样地怀念起鲁迅来,鲁迅对人性的刻画多么入木三分啊。赶上我怀念鲁迅的这个阶段来看芥川龙之介,自然是容易看得进去的。当然鲁迅和芥川龙之介风格是大不相同的,但在刻画人性上,两人有异曲同工之妙。读芥川龙之介的小说,你会惊讶,他对人和人性怎么有那么尖锐和透彻的看法。芥川龙之介自己也曾说,“我经常对人性表示轻蔑,那是事实。但又常常对人性表示喜爱,那也是事实。”对人性的喜爱当然表现在其作品中对人性的刻画上,鲁迅谈到芥川龙之介的作品时也说,“所用的主题最多的是希望之后的不安,或者正不安时之心情。”芥川龙之介几乎所有的作品,都触及到人性最根本的问题,尤为《罗生门》、《鼻子》、《山药粥》为代表,表现了对人性利己的剖析,对丑恶现实的鞭挞,以及对生存的不安与苦恼。
  黑泽明巧妙地运用《罗生门》小说中描述的故事情节和场景,为其同名电影中的开头和结局的场景布局。他在电影中最为巧妙的是,把《竹林中》那场情杀案所表现出来的对人性丑陋的怀疑,正巧通过对小说《罗生门》的演绎说了出来:仆人扒下了老妪的衣物,将踉跄的老妪一脚踢进了死骸堆中。最后,老妪在火光中爬到楼梯口,窥视着罗生门下一片黑洞洞的夜幕。仆人的去向无人知晓。

芥川龙之介的小说之所以耐读,其实和博尔赫斯的一样,都是表现在个人对小说的哲思上。在《袈裟与盛远》里,通过袈裟与盛远这对情人的独白,道出了一个生死爱情故事:盛远与袈裟恋爱,盛远对他的爱情其实是有怀疑的,他觉得他是“以童男之身,显然是要袈裟这个人”。就是说,他怀疑他对袈裟的爱,不过是这种欲望的美化,一种感伤情绪而已。后来他们分手了,在分手的三年里他一直对她没忘情,他觉得之所以没有忘记,是因为以前两个人没有肌肤之亲。三年后他们又意外邂逅,此时袈裟结了婚,盛远有了一种奇怪的征服心理,和袈裟发生了关系,并且戏侮了她。这个戏侮伤了袈裟的自尊。袈裟为了爱情于是就设了一计,让盛远来杀她的丈夫,她穿上丈夫的衣服,宁愿死在情人的刀下。因为那一死,才能换回盛远的爱情。
  有一个剧作家说,爱情不谈生死是无法表达爱情的。芥川龙之介一生中写了一百四十八篇短篇小说,但写爱情的小说却是寥寥无几。在另一个名篇《六宫公主》中,原以为他要写爱情:六宫公主的父亲也是公主所生,豪门时光好打发,“不知不觉公主也长成一个娴静端庄的美人儿”,父亲也十分珍爱她,可是没想法儿给她许配个人家。后来父母突然相继去世,公主成了孤女,不知持家为何物。日子越过越穷,忠心的乳母给她介绍了一个相貌俊美的郎君,可是她又想着这是为了贴补生活才将身子交给男人的,这不同卖身一样么?后来这人与公主还是在一起了,但不是真正的结婚,两个人也实在过了段闲适日子。可是突然有一天公子随着做官的父亲走了,说是四年后回来,却另娶了妻。九年后公子回来寻公主,六宫已成废墟,公主不知去向。公子在躲雨时认出屋内一个身披破席的女子是公主,此时她快要死了。她的乳母要一个和尚来给公主临死前念经。和尚没念,却老是对公主说快念阿弥陀佛吧。公子也进去了,抱住公主让她念,公主念一遍,眼前出现了车子,火在烧它;再念一遍,她又惊呼,眼前出现了莲花;又念,眼前出现的是黑暗,她死了。
  开始读,以为芥川龙之介要表达一段痴心的爱情,读到最后,才看到那个和尚点破了六宫公主的一生。那和尚也是日本颇有名气的高僧,他说,“那是个没出息的女魂,既不知天堂也不知地狱。”
  我觉得那种生性柔弱,昏昏而过的美女都应该读一下芥川龙之介的这篇《六宫公主》,至少让她懂得这一生,不要只懂得顾影自怜,连命运都不懂得争取。我从来都觉得读长篇小说只是读故事,短篇才是真正的艺术品欣赏。芥川龙之介一生中没有创作过长篇,每一部短篇作品就像是幽谷中兰花,最为耐读。芥川龙之介曾想,“寂寞百年身,哪怕只有一位读者,能手捧我的书……”这位怀疑论者,如今他在天堂大可以放心,不止我这样一位读者热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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